-
下午三点TRT的发电声
单位:云南安宁昆钢本部炼铁厂综合室 作者:刘小男
炼铁高炉煤气余压透平发电装置(即TRT)是利用高炉冶炼的副产品--高炉炉顶煤气具有的压力能及热能,使煤气通过透平膨胀机做功,将其转化为机械能,再将机械能转化为电能。机组发电的声音,持续不断,执着、旺盛,恰是工厂生命的象征。
我还在这样的工厂,写作或是其他。七十一岁的母亲问写了干什么,朋友们劝我不要写了。一开始写作的同学、朋友,陆续都放弃了。有时我会写自己的事,有时会写家里人,有时也写厂子里发生的事。
写作犹如黑暗中的寻找,辨认雷同的气息及人。有时我会因为写作整夜失眠。在工厂工作22年了,我不会选择离开这里,除了没有其他生存技能,就是对自我的放弃。工厂有很多人,都在等退休或是退养,也包括我在内。其实我所在的工厂甚至是一个有着光荣过去的地方,那些年具体的产量、指标,带给职工们了很多福利,发展了地方经济。写作在其中到底有什么用,我没法定义,至今,我们这里没有出过哪怕是一个像样的作家。
我习惯倒班和工厂的夜,习惯了下午三点人最容易烦躁时被
钟——只是读一首诗。但是,我在厂里呆得太久了,我的心并不那么鲜活红艳了,最近还有人说我心黑了,有时也夸大其词,扭曲事实,贩卖他人的隐私——写作。如此,没有面对面坦诚的对质。
刚开始那几天,我懵了。有朋友迅速知道此事。一个、两个、三个,好多个,电话那头,有担忧的、安慰的、夹杂着为我出点子应对的,这事被说真了。我说不真,到第三遍时我实在太累了,我和母亲去了西山,登上龙门看到了滇池,水面很宽阔还有远山。房子、车子、高速路都依稀可见,但并不具体,我是看不见其中的人在哪里。这些年,我对有的事情计较的太多了,我在无关的人身上浪费了很多时间,我到了四十二岁的界碑面前回头时,才把上述两件事基本搞清楚,却发现已占用了我太多内存,删除是唯一的方式。我肯定是要一个人走的,有些路和有些分岔的小径。
母亲从来没有为我担心过,哪怕我难产时,她还在操持她杂货店的生意没有陪我。现在她老了,经常上山买菜做饭给我吃,每年要酿制一百多公斤葡萄酒存在阴凉的房间,每次吃饭她总爱说,喝一点,舒筋活血的,对身体好。我每每就在她的带领下,喝上了,一杯,两杯,最多时喝四杯,母女俩把家里的大事小事聊一遍后梳理出之前没有的乐趣和新的感悟,我面红耳赤,头也晕了,母亲喊我坐一边去,她洗碗。母亲勤快并热爱生活,二十多岁从农村来到城市当家属工到处做零工。我记得我坐在水塘边看着她背二十五公斤的水泥往返在卡车和库房间,最多时她一个下午要背二十多袋,她们拿计件工资,她特别开心。下班后我们一起买菜回家,安排我剥蚕豆的时候,她烧一大锅热水洗澡后开始做饭。我们家没有吹风机,她披着湿漉漉的长发打开蜂窝煤炉子下方的门加一个煤进去;穿着粉红色的塑料拖鞋,花衬衣配蓝色的长裙,她找了一盘磁带,录音机里有《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她一边跟着唱一边切着茄子。她为我演示的这一切有关家和生活的样子,永难磨灭。她这辈子都不会知道在我眼里她有多好看,我剥豆子时频频又悄悄抬头,欣赏她。有时她把单位同事给她的石榴留着回家给我吃,有时她会用缝合水泥袋子的白线拴回一只好看的金龟子给我。她用她勤劳的手和农村人朴实的智慧操持着家,靠父亲一个正式工的工资养活我们家五口人,并让我和哥哥完成学业有了正式工作,她觉得她很圆满。
的确是圆满吧。我十八岁高中毕业读了技校学的是炼铁。除此外,学校还有烧结、焦化、炼钢、轧钢,所有都与钢铁有关的专业。我时常到市里的卖米街旧书摊买书,两三块钱一本,比如《简爱》、《魑魅魍魉》、《茶花女》。一年后我毕业下厂了,我不知道那于我是怎样的往后及余生。我遇上了一个女大学生,我喜悦于遇到她。不久她辞职了,我的失落像厂里的噪音持续、长久,没有缝隙。有了对比,我的心开始蠢蠢欲动。
然而,我只是想想,22年就没有离开过工厂。时代发生了巨变,在我们这样的小城里,很多人有了大房子和车子,到省城也买了别墅。伴随着钢铁产能和企业规模的扩张,儿时的麦田一夜一夜,成片消失。从我们这里到省城开车的话只要二十多分钟就到了,就是点时间和路程,把我们这里的人和城里的人拉开了距离,钢的城像被一个巨大的棚子罩着,人们在这个小小的地方幸福感极强。2008年,我第一次坐飞机出差去武汉。头天家里已准备了送行宴,父母是以为我荣的,我有正式工作,我还要去出差,这是他们一辈子没有过的事。
夜里,母亲就安排父亲第二天记得给我送钱。清晨的薄雾中,父亲穿着惯常的旧拖鞋站在小区栏杆外,矮小肥胖,形象不好的父亲总是自觉离我很远,他总是说不能让我丢人,但他又不愿意改掉一如既往粗朴的外形和风格。他用他那双每个指头都被锯去了一截的又短又丑的手就着栏杆的空隙递给我五百块钱,他说,出去不要省!我和同事们坐上了单位的金杯车走了,他还站在路边。没有可能了,有关再回到从前的事,我很想换一种与父母相处的方式。
在父母面前,我仿佛没有真的听过几次他们的话,和他们扭,和他们杠,心中有孝,却少有顺。
二十五岁以前,我在工厂的班组倒班。当时我根本不相信命运,四十岁以后,开始相信了。有的事情无论怎么努力都不如愿,人生真有起跑线的话,我和很多人就是连起跑线都没有跑到就先输了的人,这就是命。我认识省城的很多作家,身边也有一些写作者。我们穿着上看不出什么区别,混杂在一堆人中大伙都差不多。翻看我过去的照片,有人说我看起来就是工厂的女工,傻里吧唧。虽然我有一个身份是省作协会员,我的视野以及大声说话的音量暴露了我的处境及真实身份。我穿工装,戴安全帽,干过粗活;我喝酒,喝茶,也用香水;我读诗,写文,喜欢香云纱,所有实践中展示的已不再是单纯和过去的我,我觉得陌生。连同这样的感觉永远都不会停下来的下午三点的TRT发电机组声音,也是陌生的。22年的挣扎,是已然深陷其中的事实。我意识到自己终究是一个工厂的女工,也使我意识到文学、艺术以及生活的真实性,因人因地而异。可惜,艺术就是来源于现实,谁都是别人嘴里或是故事里的一个角。远观工厂和我一样饱受钢铁的挤压与考验的女工,她们勤奋、善良、认真、尽责;在岗位上不敢走神,劳动中不怕苦、累、脏,一身黑灰、一脸汗水的实际劳动中的体验,我常常为之感慨不已。她们身处工厂之后作为女儿、妻子、母亲、姐妹等等多重角色集于一身的形象,那才是我所看到的工厂女工全部的美,具体的美。这令我震撼。我有朋友是组合家庭,爱人生病在家生活基本不能自理,她想过要走又觉得走了不够仗义,多年来要照顾爱人、孩子以及双方老人,她退养后还在继续打工,她一心盼着爱人能够病情好转,其中同时发生在他们整个家族中种种的细节的故事既是最真实的生活,也是文学,她希望我的倾听,并写成故事。我不停不停——叹息,以及疼痛而不能以道德的标准去衡量与口头转述,除了写,我别无他途。
至此,我在我写作寻找知音也树立了敌人的处境中,冲撞了和我一样挣扎、茫然却渴望被遮掩被包裹的灵魂。而所有事都会过去,所有岁月,同样洗刷我与他人类似的人生。
现在及以后,我依然在工厂,在的越久,越发懂得我的父亲、母亲。他们是没有选择,顺着命运的手的指引完成了普通人的一生。我的懂得,也源自于自我的困境与无可抵达的救赎。
就这样,工厂下午三点,对我是一个很特殊的时辰,TRT发电机组无时无刻不发出的声音显出工厂的寂静,倦意无法遏制。我必须与此抗争。我的办公桌还是2006年两个分厂合并时用过,后几番变动,十三年后我又再次归我使用的桌子。这样的桌子,这样的时辰,看,左上方蓝色的皮带通廊,斜坡上有一片柏树林;右边及眼处是安宁城的高楼大厦,以及掩映在绿树中的厂房。22年来,当年很小的香樟树已绿盖如阴,许多我认识的职工已退休离开工厂,与这里无关。一个做零工的女儿在这里,一个技校炼铁班的学生在这里,与工厂相依相伴相知,而后明白,一个人能够拾起并最终得以释怀的,除了自己并无其他人和事。
(责任编辑:zglt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