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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从小就在采石河边长大的。
作为长江下游安徽马鞍山境内最大的一条支流,这条河流的上游就在我的家乡董耳山的东坳里。那里是无垠的田畴、连片的水塘和纵横的沟渠。每年开春,从董耳山东麓融化的雪水和充沛的雨水,共同滋润着东坳里的每一片植被,说是水草丰美、苍翠欲滴,那是一点也不为过的。
那时候,采石河河道较宽,河水清澈。从长江洄游过来的鱼类在这里产卵。江蟹、鲫鱼、草鱼之类的也有很多。村里的一位瘸腿的老裁缝,每天傍晚都会提着一盏马灯,垫着几捆稻草,静静地守在那里。半夜里,江蟹只要看见岸边的亮光,就会鱼贯上岸,顺手就被老裁缝丢进事先准备好的竹篓里。
儿时就已记得,采石河流域共有三座石拱桥,上游的石拱桥被周围百姓们称作“和尚桥”。大小三个孔洞,全是青石板垒砌。桥面的青石则有不同的颜色和花纹,青色、白色、红色、黑色,纹理各不相同,但都是经过石匠的精心凿刻和匠心雕琢。桥面、桥身的片石之间严丝合缝,都是用糯米、黏土混合而成,历经一百多年风雨,石拱桥依然十分坚固。村里的老人说,原先,和尚桥上有护栏、石狮等装饰物,桥的两岸也是十分的繁华。商家、店铺、诊所、住户一应俱全,就连当年的乡政府也设在此地。桥上的行人熙熙攘攘,桥下的流水潺潺西去。常常有长江上的船队、渔民来此歇脚,顺便来到镇上置办些米油酱醋等生活用品。
小镇后来的衰落,全是因了1949年后长江流域的那次洪水。从长江倒流而来的汹涌浪潮冲进采石河,几乎席卷了小镇人家所有的房屋、店铺,就连石拱桥上的护栏、石雕也未能幸免。洪水退去,小镇再也恢复不了当年的繁华。人们纷纷离开家园,另择他乡而居。只剩下一座许家祠堂和一座孤零零的石拱桥。
从清末初建,到太平天国、民国战乱、抗战时期,再到新中国成立,每段历史都曾在故乡的这座拱桥上留下过深深的印记,石拱桥就如同一位沧桑老人,向流水诉说着昔日的繁华和曾经的过往。
河道依旧,流水淙淙。
唯一遗憾的是,那座与我的童年形影不离的石拱桥早已不复存在。后来,在外读书、教书,在政府机关任职,一路颠簸又鬼使神差般回到采石河流域内的一座特大型黑金属矿山,命运仿佛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矿山距离我的故乡咫尺之遥,只不过回到原点,人生已过半程。
只有半程的人生,没有半程的月亮。
每每回到采石河,看到月光洒落在静静的两岸,我的心里就会涌起莫名的感动。我写采石河,写自己的故乡,写流域内大工业磅礴的气势和新型工业化成果的恢宏乐章,都是因为离不开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
从一首琵琶曲里翻山越岭八千里
从一条大江孤舟远行八千里
从一声呼唤中风雨兼程八千里
从一本线装的长卷里长歌当哭八千里
从相见恨晚的前生,到红尘滚滚的今世
我怎么也离不开,却怎么也靠不近的
月亮啊
……
我写父亲:“被你扛回来的一大堆柴禾/就堆在土墙的屋檐下/它们肋骨般整齐地排列着/敦厚的木头,倔强的木头,潮湿的木头/总是让灶台边的祖母/呛出了眼泪/如今,隔着一层黄土/你踏踏实实地进入了梦乡/眼前,是一蓬蓬茂密的青草/可我为什么觉得,那些青了又黄/黄了又青的坟头草/是你亲手背回的 一堆堆柴禾”。
我写母亲:“惊蛰过后/我的母亲开始育秧/她把一筐珍藏了一年的稻种/在河边洗了又洗/就像洗她年轻时嫁给父亲的/一件新衣裳……/阳光、水、土壤、空气/所有这些生活的元素/被母亲勤劳的双手调和到一起/一畦畦秧苗茁壮成长/葱葱绿绿的春天/怎么看,都像是母亲摇我的摇篮”。
我写故乡土地上的巴根草:“这种最接地气的草本植物/在我的老家随处可见/儿时放牧,踩上它就不会硌脚/当作地铺,天上的白云就成了我的羊群/野地里,叫一声它的乳名/巴根草又会长出一截/儿时,父亲带我铲满一车草皮/匮乏的年月,在乡下/它们与牛粪一样,成为灶膛最好的燃料/炊烟袅袅,生命接续成巴根草的样子/取之于贫瘠,用之于贫穷/巴根草,是老家土地上缀满的补丁/我知道有一种低总是低于尘埃/我知道泥巴地里,有一种草的名字/永远为土地屈膝”。
诗歌源于生活,又为现代生活所观照。数十年间,随着当地政府大力推动经济社会发展绿色转型,采石河流域以及我的故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里的一草一木都在与新时代共呼吸、同震荡,用不同的生命直觉和理性思考与自然万物相融会,让诗歌的美学特征更加丰厚而新颖,这些都是我孜孜以求并且努力尝试的。
在有月光的晚上,不妨仔细想想:艾青有他的大堰河,鲁迅有他的鲁镇,沈从文有他的湘西,汪曾祺有他的高邮,福克纳和马尔克斯有约克纳帕塔法、苏克雷。从寻根,植根,再到扎根,大量生动的故事、鲜活的语言和深刻的思想蕴藏其中,中外名家如此,我这样的“巴根草”更是如此。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现在读来,才有一种抵达了的释怀。
其实,穿过村庄的这条河流,一直就流在我的生命里。无论何时何地,我都是这条河流的鱼儿,永远游不出故乡的情结。桃花开,梨花白,春草生,秋叶落,一年又一年,到了最后,连最亲的亲人也会离开我们。
但更多的时候,守住一条河流,就是守住我们的精神原乡,守住我们的文化和血脉,守住我们时而坚强、时而脆弱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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