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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以春抽,木以秋零。秋天到了,且正沿着落叶向深秋走去。我以为这个季节最可看的,是临水而居的芦苇。有时候,不经意就能在不起眼的池塘边,看见一丛静静的芦苇,撑着一蓬蓬柔美的芦花,随风摇曳。每每此时,心里就会涌上柔软。古人说,“春花和秋气,不感无情人。”这真是精微入情的好话。
芦苇不比蒹葭,但也颇具风味。记得小时候就喜欢芦花,但凡下河游泳,上岸后会折几枝芦花带回去给姐姐。姐姐用瓶子盛了清水,将芦花插进去,摆在桌上,简简单单的,但房间就好看了。可惜,长大后,没有再给姐姐折过芦花。及长,喜欢芦苇,则是喜欢它的诗意。记得一位写诗的朋友说芦苇跟夕阳最配,想想,也的确是这样,深想,不但配,而且几乎是绝配,但仿佛还有其他物事也可以配得上。到底是什么,也是后来才知道。
芦苇是极朴素常见的植物,临水,喜阴。春天来时,它青青翠翠地生长。其杆纤细翠绿,叶细窄狭长。若不是后来开出芦花,它和别的临水植物区别并不大。入秋后,翠绿的杆由青绿变成了浅黄,继而深黄,然后忽然有一天,头顶就撑开了一蓬丰实的芦花。芦花轻而满,在风里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温柔。其实一直都惊异,如此柔弱纤细的杆,何以撑得起那么丰重的头颅而不折断。
想来,大约是它的本性使然。芦苇随遇而安,只要有水,就可以安家。诗人说:故乡是流浪的最后一站。芦苇仿佛没有最后一站,它是没有故乡的植物。任何依水而生的东西,都是脆弱和普通的。但它的独特之处也很醒目:在每一个逝处,生命都会重新开始。世间很多东西都是如此,越是不起眼的,就越有顽强的生命力。芦苇看上去既有轻盈的丰满,也有轻盈的坚韧。作为临水植物,它是阴性的。但在我眼里它却属于中性偏阳的植物。阴性的植物美则美矣,却缺乏内敛和理性,而芦花,就有适度的张扬,这种张扬里隐藏着一种迸发的呼吸。而这种呼吸里,敛藏着蓬勃的生命。
深秋天气,天气晴好得让人坐不住。那天去爬山,在山顶看到山脚江边有很大一片芦苇,满目秋黄,很是漂亮。于是下山去了水边,曲折地进了芦苇丛。很想拍芦花摇动的飘逸,却抓不住。风把芦花吹得伊伊飘动的时候,我很心动,觉得跟着它们一道进入了秋天的内部。秋天声响奇特,能听见风在芦苇间穿行的声音,芦叶相互间摩擦的声音。芦花随风而动,或静默,或微倾,或俯仰。风大时,那种俯到极致的姿势,也性情到了极致。以前我诗意地想过芦苇是琴弦,水岸是琴枕,它们会在天地奏鸣,其实还是浅了。
那天兴尽而返,我折了一支芦花带给女儿,女儿接过芦花便像举着风车一样跑了起来,她跑的时候,我想起她的小时候。那时候送她上学或下学,她总喜欢在我后面摊开小手,问她做什么,她说跟风娃娃玩。我很欣慰她和我一样也喜欢风。我喜欢与风亲近的事物,大凡被风培育的事物,都优美而浪漫,然而人生跌宕,如果由物及人,或者由人及物,就浪漫却微苦了。
记得那天在回家的路上,我问女儿知不知道芦苇跟什么最配。她答不出。我说:夕阳啊。她听到,很快说是啊是啊,跟夕阳最好看。末了,我又说:其实,还有一样东西也很配它。是什么,她急急地问。船。我轻轻地答。
而这,竟也是多年前了。
夕阳,芦苇,水,风,船,这些都是人世间极轻柔的事物,它们是人间烟火的一部分。对某些人而言,即使这些东西全都没有,也无所谓。但像我这样的人,仍是喜欢,而且会一直喜欢。因为在这些轻柔的事物内部,我知道有辽阔得无边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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